风格家杜琪峰先生，又拍了一部便于批评的作品。讲述职场风云的《华丽上班族》，人性厚度比文艺片薄，阴谋斗争比后宫片弱，人味情味比通俗剧淡，简直浑身充满了漏洞。为了收成好点，还披了张没有必要的3D皮。更主要的是，作为一部歌舞片，歌却不那么好听。类型片的道德，跑哪儿去了呢？ 没错，这些问题都难以否认。各种类型都玩得转的杜琪峰，少见地在一个新类型跟前，踉跄了一次。在类型这个意义上，杜琪峰的歌舞尝试，的确失败了。但这不是一部失败的作品，杜琪峰在形式与风格上进行了一次大胆实验，并取得了华丽而夺目的胜利。《华丽上班族》的风格，要高于类型，它在风格上的胜利，托住了歌舞的溃败。 职场电影，通常需要一座城市来当背景。而《华丽上班族》背景模糊，故事全发生在虚拟空间内。办公室、地铁、酒吧、餐厅、街道、天台，像是人工搭建的舞台，形式感很强烈。舍弃真实场景，设定一个空间，对于一位导演来说，无疑是一次技艺上的极限挑战。杜琪峰和他的团队，炫技般地展示了在限定条件下，他们的场面调度，还可以行云流水到何等程度。如果没有歌舞构成一些障碍，这部电影的镜头运动就可堪称完美了。 形式与风格太显眼，可能会喧宾夺主，也可以反哺内容。故事从一个职场菜鸟的成长经历切入，带出一系列人物，以及一场职场斗争。剧本由张艾嘉操刀，在银河映像的影响下，人物在一些层面，也进入了杜琪峰电影的惯常轨道。李想（王紫逸饰）、琪琪（郎月婷饰），对应大伟（陈奕迅饰）、张威（张艾嘉饰），再有终极Boss何仲平（周润发饰），一个想变成另外一个人，都有身份更换的欲望。更换之后呢？不过是进入新的循环。会变好么？不会。 《华丽上班族》的情感，稀薄而又冰冷。职场准则推崇理性，绝对理性要求纯粹的零度情感。处于职场生物链底端的李想、苏菲（汤唯饰），常意气用事，大伟遭遇困境时还有挣扎，顶端的张威和何仲平，就进化到没有情感了。抽象的空间设计，如同缺少情感氧气的封闭密室，让影片的形神在此高度合一。华丽背景，光鲜衣着，苍白灵魂，影片所揭示的职场乃至都市病症，由故事所赐，更由形式与风格所赐。全片无处不在的线条，很有美感又很僵硬，条框般地框住了职场里的每个人。载歌载舞意味着活力，而职场让人丧失的恰是生命的活力，歌舞场面同样成为颇具反讽意味的形式。 自2009年的《复仇》后，杜琪峰的导演作品，有《单身男女》、《夺命金》、《高海拔之恋Ⅱ》、《毒战》、《盲探》、《单身男女2》。数量不少，有新题材，也有尝试新的叙事方式，但在视觉风格上，杜琪峰这些年低调得几乎有点老实。《华丽上班族》是抑制已久之后的一次肆意飞扬，杜琪峰以从影以来的最大投资，以闪亮的卡司，与镜头、与风格，热烈地跳了一场华丽的舞蹈。 影评人张建德评价《柔道龙虎榜》时，说它予人的印象是杜琪峰太着力于使之与众不同——杜琪峰在一片接一片的进程中，如何在每部电影中追求差异和创意的一个过度刻意的例子。此话放在《华丽上班族》身上，似乎同样成立。为了追求不同，杜琪峰冒着风险，把一个普通的商业职场题材，拍成了高度风格化的作者电影。是不是有点任性？是。而这是杜琪峰跟岁月披荆斩棘之后，获得的一点自由，拍许多卖座片，然后拍一部个人化的作品。20多年前，他和周润发、张艾嘉、罗大佑一起合作的《吉星拱照》、《阿郎的故事》，一部是贺岁喜剧，一部是煽情通俗剧，那时他还没成为风格家，还不能把个人想法摆在首位。 经过数十年的技艺磨练，经过数十次的风格训练，当他再次聚焦于风格时，风格也很难将他打败。不好听，但好看，《华丽上班族》的镜头、形式与风格，就是它的皮，它的脸。脸是它的一切，也是它的内涵。在这看脸时代，这一次，我支持只看脸。